這位女孩的聲音很沙啞,所以只要她一說話,我就能聽出是她。前后她共給我打了三次電話,每隔一星期或兩星期。
第一次她告訴我,她運氣不好,倒霉透了。“(英語測驗時)這么多的學生作弊,為什么只單單把我一個人抓住,這是多么不公平!而且我只看了一點點,還有人在公開地抄”。
我按常理勸慰:“只要你確實作弊了,抓你出來就不能算是不公平。你多下些功夫不就得了,英語學好了對你自己也大有好處”。
“老師,你不知我最最頭痛英語,我的英語差極了。我也最最害怕把測驗單交給父親的那·刻。在那種場合,我寧可隱身鉆進地底下。我害怕父親的臉色,也害怕母親的哭泣,知道有一句歌詞嗎?‘苦澀的沙吹動臉龐的感覺,就像父親的責罵母親的哭泣永遠難忘記’。還有老師,他兇神惡煞……”
她好像在哭泣,聲音也變了。我預知情況不只是“作弊”那么簡單,說:“你別難受了,像一只哭作貓,告訴我,究竟發(fā)生了什么事。”
她真的哭兮兮地說:“老師,你知道他們怎么對待我嗎?因為我作弊,就把我從課堂里拖出來,拖過一個操場,操場上人們正在做廣播操,然后把我拖進校長室。他們說我特別犟,不肯認錯。在校長室里,我也不認錯,憑什么只罰我一個人呢?”
我不知道這位老師是先生還是女士。無論是男是女,也不能這么地去對待一位犯了錯誤的女中學生。他們倒是太有閑勁,把人拖來拖去。
“老師,喝了‘滅害靈’會死嗎?”
我一下子緊張起來:“你喝了嗎?”
“是的,我把家中的‘滅害靈’瓶子中僅剩下的小半瓶全喝了。”
“那你快些去醫(yī)院洗胃去。”我對這類藥品的有毒程度并不了解,只有勸她快去醫(yī)院。稍停,我想起問她:“你喝了有多少時間,現(xiàn)在感覺怎么樣?”
她說,喝了已經(jīng)有三四個小時,并沒有感覺很難受。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。我說,毒藥在體內(nèi)總是不好的,無論怎么樣,總是要到醫(yī)院去治療。身體總是要保護好的。
她大概又流淚了。說:“說不定的,只要想起這件事情,就不想活下去。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羞辱,忍受不了這么多人的眼光,仿佛我是世界上最壞的壞蛋。
“我也無法忍受父母親的責罵。這件事如果讓他們知道,我簡直無法預料會出些什么事。”
“反正,我今天從家里出來的時候,是不想再回去的了。‘滅害靈’會讓我死去,如果死不了,也不打算回家,準備去流浪,做一只無拘無柬的小狗,也比整天地被人狠狠地看管著好。”
“如果你不存在,你父母親可真的要發(fā)瘋,他們那么樣嚴厲地對待你,是對你有一份厚望,這么一來,你一點機會也不給他們,那情況太糟糕。而且,我一聽見你的聲音,我就覺得你是一位聰明、勇敢、有頭腦的女孩,如果你不在,我會思念你的。既然你把自己的秘密告訴我,從此后我就會關(guān)心你的一切。放棄那些傻念頭,與父母、老師談?wù)?,情況會好起來的。父母是愛你的。”
“是嗎?我就是以為沒有人需要我,沒有人關(guān)心我,也沒有人牽掛我,才不想活。老師,你真的會思念我嗎,也許吧,為了你的理解與思念,我會活下去的。”
我干叮萬囑,要她去醫(yī)院治療;然后千叮萬囑,讓她在我下次值班時再來電話,并且給她留了我的單位電話,我想知道她的消息。我是真的關(guān)心著她,她只有15歲,卻有那么多的莫須有的錯誤,承受著那么多的斥責與那么深重的差辱。而這一切,僅僅是為了學習成績不太理想。
隔了兩個星期,這位女中學生真的給我來了電話。她說,出乎她意料的是,父母對她的考試作弊,喝“滅害靈”,準備離家出走的事情緘口不言,只字不提。當她在家停學了兩天以后又去學校時,老師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。
只是父母親的心情很不好,整天地沉著臉,不言不語。她說,她的心情似乎比以前更開朗了些。從這次的反抗中,她感覺到一種舒暢。
看來,她暫時不會再有什么意外,也不會有生命的危險。但是,我卻總是很牽掛她,不知究竟會怎么樣。
又隔了一個月左右,她在我值班時又給我打來一個電話,說是想來見見我。她說,她放學以后,穿過偌大個上海(她住在靠近郊區(qū)的地方)來看望我,想知道我是長什么樣的一個人。
但是她終于沒有來。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。
直至今日,再也沒有她的消息,想來不會有事的。
這位喝“滅害靈”女中學生的故事,給了學校的老師、家長什么啟示呢?給我的感覺,似乎學生的分數(shù),是高于學生的人格,高于生活,甚至高于生命的東西。
在分數(shù)的幌子下,學生成了奴隸,老師則成了至高無上的上帝。因為分數(shù)在老師手中。老師可以任意地羞辱學生,甚至學生的家長。而家長們卻盲目地、不分青紅皂白地配合老師,給自己的孩子施加壓力,也不管他受得了還是受不了。
一位16歲的初三女孩,曾經(jīng)打電話告訴我:小時候,她曾是一位人人喜歡的漂亮女孩。后來因為生了一場病,視神經(jīng)萎縮,視力很差。但在醫(yī)生的治療下,她的一只眼睛基本恢復,但另一只眼睛卻眼皮萎縮,影響了形象,但是她并不氣餒,勤奮學習,曾獲得學校演講第一名。她是以盲女孩,后來成為美國大作家的海倫為楷模而奮斗不止的。
但是,她是個有獨創(chuàng)性的女孩,知識豐富,考分卻總是平平。她不會按步就班地跟著老師的思路做功課,所以成績不突出,還引起老師的反感。班主任老師對她的印象很差。后來,發(fā)生了一件平常的小事(女孩說請原諒她不說出是什么事),老師就小事化大,小題大作,把她搞得很狼狽。從此后,好不容易被她鼓起的自信心又遭到打擊,她又一次淪于自卑。以前,初得病時,她也曾因為自卑而陷入痛苦中。
她對我說,我太恨班主任,恨得想上前去抓住她廝打,因為她羞辱我。
還有一位家長帶著兒子前來咨詢。其中說到兒子被同桌的大個孩子欺侮,但孩子的家長卻不敢去交涉。她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個“差生”,而“差生”的家長是沒有資格提出任何要求與條件的。家長們的這種沒有道理的自卑情緒,一定會在孩子們的心里種下惡果。孩子們雖不言語,但從此后,他就很容易時時處處認為:自己不行,是個差生。因而妨礙了能力、潛力的發(fā)揮。
順從了家長與老師的孩子們,尤其是差生,他們的心里與額上就像標上了自卑的標記,而逆來順受。慣于反抗的學生,會遇到更強的壓力,因而會發(fā)生意想不到的事情:逃學、出走,甚至自殺。
一位家長說,她是離了婚的,帶著一個女兒一起過,而全部希望,就是指望女兒出入頭地,有大出息。但是,她的女兒卻不肯用功讀書,功課一點也不好。她天天對她講道理,橫比喻,豎舉例,但是她就是不理睬。你問她,為什么不好好學習?女兒回答:“小孩就該玩。”還自言自語地說:“做個孤兒有多好”。
我問她:“成績不好到什么地步?”母親回答,總是不到一百分。還說,就這樣,還常被老師責罵,說她不配合教育。而她卻委屈地說,我是個挺自尊的人,又不好沖撞老師,只有對女兒加強管教。
我說,以不滿100分作為女兒不優(yōu)秀的憑據(jù),這本身就是你的不正常心態(tài)。你焦慮的心理特點,也一定會傳染給你的女兒。在這種狀態(tài)下,她怎能安心學習?
在學校,老師逼迫她;在家里,你又時時讓她接受你焦慮的嘮叨、說理、舉例。那么她的童趣,發(fā)展的活力,健康愉快的心態(tài),到哪里去找?孩子被你們逼得喘不過氣來,寧可是個孤兒啦。
你不能只為了你的心,就給她那么大的壓力。在你們無時無刻的壓力下,她就像囚徒,時時驚慌什么地方犯了規(guī)。他們的狀況,又有些像動物園里的動物,飲食起居被照顧得很好,就是沒有自由意志,因而也沒有自立的能力,和充沛、蓬勃的活力。雖然可能會有好分數(shù),但好分數(shù)能代替人生的發(fā)展嗎,能包辦一切嗎?
我說,你不妨試一試,讓她自己決定自己的事情,包括功課、家務(wù)、業(yè)余愛好,這樣,也許她會變得積極、主動的。
那位母親說,你的話也許是有道理的。以前,她曾天天對著她女兒敲木魚:考不上重點中學等于考不上大學,也等于判了死刑。她的女兒沒有因為“死刑”而改觀,相反,連“死刑”也不怕,就更難引導教育了。
像這樣從小被迫“屈從”,或者鋌而走險,反抗心甚強的孩子,心理容易變態(tài),往往是引發(fā)神經(jīng)癥人格的因素。
所以,我一直這么說:孩子是要教育、培養(yǎng),引導的,但決不是強迫、斥責、辱罵,限制和無窮無盡的沒完沒了的說教。有時候孩子是父母的翻版。父母的言論、行為是對他最有效的教育。所以,提高你自身的素質(zhì)非常重要。
與其培養(yǎng)一個高分數(shù)而有著明顯心理缺陷的孩子,還不如培養(yǎng)一個有獨創(chuàng)性、有思想、有健全人格的孩子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健全的人格、健康的心理比分數(shù)更重要。
只有提高學生對于知識的興趣,讓他也感受到生活的無窮趣味,他才有積極性。
“棍棒底下出孝子”是中國的老話。
而這樣的孝子未必是棟梁之才。
卻有可能是唯唯喏喏的奴才。
教師的職業(yè)是崇高的,其意義不言而喻。然而在崇高職業(yè)的掩蓋下,在“分數(shù)”的上方寶劍庇護倚持下,個別教師也可能發(fā)展他的虐待心理。在“為了學生好”的幌子下,強行干涉,壓抑同學們的積極性、創(chuàng)造性,甚至任意斥責、辱罵學生以及家長。
對這樣的事,時有耳聞。
喝“滅害靈”的女中學生并無明顯的心理偏差。從她的事例中,我們發(fā)覺的是兩代人的沖突。這沖突涉及到多方面因素:觀念的、學習方式、教育方式等。我這些話,主要是對長輩而言,如對學生,那則又是另外一回事。